程亦安已走远。
老仆回到门口,从格栅窗往里望了一眼,程明显还坐着没动。
见他伸出手好像是在寻茶,老仆赶忙推门进去,打算给他重新斟一壶过来。
程明昱却已扶住方才那一盏茶,就着剩下的那半盏茶水, 灌入嘴中。
冰冰凉凉的茶水顺着滚烫的喉咙滑入腹腔,身子一下子凉透了。
人也渐渐冷静,清醒。
安安说的没错,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了。
当年他收到消息,从肃州赶过去,抵达香山寺山崖下时,已是次日,前一日下过暴雨,将所有痕迹掩饰干净,他寻不到骸骨,寻不到脚步,只有些许野兽的足印,便以为她葬身腹中。
后来也不是没在京畿附近找寻,恐她落入什么手中,可惜阴差阳错还是错过了。
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。
他应该无比庆幸,庆幸有人照料她,这么多年不至于孤苦无依。
就是这样。
口忽然很干, 程明显再度拾起茶盏,里面空空如也。
这个时候,老仆已彻了热汤来,见他喝完冷茶,顿时不悦了,
“老爷,您已不是年轻时候的身子,夜里喝凉茶,于肠胃不好,呐,老奴给您煮了一碗温汤,暖一暖肺腑吧。
方才退得远,屋子里的话老仆一无所知。
程明显木然看着面前的虚空,沉默许久方摇了摇头。
老仆见他神情比往日寥落,不知该说什么。
这些年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家主的苦,这个令全天下所有人敬仰赞服的大?朝廷第一人,也曾有年少的悸动,也曾有难以自持的风月。
那些兼祧的日子,他是唯一一个侍奉在家主身边的人,夜里提醒他日子到了,该去了,从不情不愿,磨蹭着时辰,到去的越来越早,回得越来越迟。
最后一次,那把焦尾琴都抱在怀里,迈出门槛了,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怀上了,往后不必去了。
他永远记得,把消息禀到家主跟前时,家主那一瞬的表情。
掩饰不及的失落,错愕,慢慢过渡到麻木的欢喜,就如眼前这般。
再后来,她去世了,那一扇小门,那一条幽深的甬道,那一间不大不小的琴房,就成了他自矜人生唯一的缺口。
心情不好,便抚琴,这是老仆伺候程明显雷打不动的经验。
“老爷,该去琴房了。”他好心提醒。
程明显往后靠在背搭,好像是陷在那里动弹不得,没有要起身的意思。
老仆心里错愕了一瞬。
过去再忙再累,他总要去抚一会儿琴,今日却不肯去。
蹊跷了。
这时,门外来了一人,是乙子部的首领,想是有事禀报,老仆就退下了。
那黑衫人进门来,将门掩好,来到程明显跟前,拱手道,
“家主,云南王是昨日抵达的京城,陛下暂时还未见他,说是让他稍作休息,得了空再见,云南王这一回携妻儿进京……”
程明显这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,每每京城有重要人物入京,暗卫需打听清楚底细汇报给他,云南王进京是近来京城大事之一,是以乙子部首领主动前来汇报,方才他发现说到“妻”字,家主瞳孔明显缩了缩,以为自己说错了话,是以顿了顿,
半晌见程明显没做声,方接着道,
“来的是幼子,今年七岁半,说是这位续弦所生。”
程明显手搭在圈椅扶柄,目光定着方才程亦安坐过的椅凳,眼眸缓缓眯了眯。
云南王上京的折子是从他手里过的,他当然知道这位“王妃”的底细,姓夏,原是云南王的侧妃,后来王妃过世后,被扶正,此次跟着云南王进京,大抵是要留在京城陪伴儿子做质子。
他万没料到,这位夏氏是夏芙。
程明昱揉着眉心自嘲一声。
“这位云南王妃的来历,清楚吗?”
暗卫摇头,“暂时就知道这些,若是您要查,属下这就遣人去一趟云南,将她查个究竟。”
程明显那张俊脸陷在阴影里,淡声吐出两字:“去查。”
“是。”
又轻声禀报了几桩别的事,见程明显没有吩咐,就准备离开,临走时突然想起一事,折过身,
“哦对了家主,记得情报提过,这位云南王妃擅琴。”
程明显暗沉的眸光极轻地跳跃了下,眼底的自持一点点被抖落,
思绪也一下被拉得老远。
记得那是他们第三次还是第四次见面吧。
这一夜下着小雨,他比往回来的早一些,他从穿堂跨进她的院子,恍惚听见内室传来一段琴音。
他从小摸琴,只需听几个音便知这人深浅,从门口行至廊庑这一段,她就错了三个音,且这把琴弦实在不好,音质不够清越。
程明昱摇摇头,行至门口,大约是发现他身影,里面的琴音突然断了。
门被人从里面拉开,老嬷嬷迎了他进来,他收伞交给老嬷嬷,撩开珠帘跨入东次间,她楚楚立着琴案旁,雪白的俏脸明显闪过一丝惊愕。
他明白了,今夜下雨,她没料到他会来,所以在抚琴。
他目光挪至琴案,一把并不怎么好的旧琴,琴弦也略有生涩。
夏芙察觉他视线,便当他不悦,毕竟他时间珍贵,每每匆匆 -->>
65、第 65 章